大夏古都,统万城

家乡区县: 陕西省靖边县

一.缘起

      那天我正坐在黄河边上一个窑洞四合院里的枣树下,翘着二郎腿听涛涛河水不舍昼夜。一壁厢吃着刚刚成熟的碛口黄河枣,一壁厢无耻地在QQ群里跟正上着班的朋友们显摆我的旅行。当时我的旅行已经结束,正准备返回北京,朋友们在表示完羡慕妒忌恨之后告诉我说北京这几天又闷又热,PM2.5值显示为“极不健康”,欢迎我回去和他们同甘共苦。想到就要回到那个白天看不见蓝天,晚上看不见星空的大城市,失落感油然而生。

      何不将旅行继续下去?我发了会儿呆,打开手机里的地图,抓了一把甜枣的右手腾出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碛口、壶口、延安、米脂、绥德、老牛湾、榆林……榆林,手指头的旅行嘎然而止——榆林本身并不是我特别渴望的旅行目的地,但在榆林市境内,我知道有一座被时光遗弃的古城,许多年前我在一次阅读里邂逅它,不知是因为它奇特的名字,还是因为它的建造者的传奇身世,或者是它所在的那个时代吸引了我,它一直耸立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并且不定期地通过外在感知提醒我它的存在,有时是阅读,有时是网络,有时是听说,总是一闪而过,隐隐绰绰。我知道现实中它远远地隐居在鄂尔多斯高原南部僻远的荒原沙漠之中,面貌高古,破败之极,在如今这个经济至上的年代,竟没有被旅游开发,甚至我把电子地图放大到1:2000米,都找不到它的标示。但它就在那里,此时此刻,我感觉到从未离它如此之近过,抵达它就能抵达内心吧。“会有一阵眩晕,使眼前地球平面图上山脉与河流的曲线颤抖起来。”——卡尔维诺曾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这样描述渴望但还未开始的旅行。一枚甜枣从我手中跌下,我的目的地尘埃落定。

二、时空交错的大城
      两天之后的黄昏,统万城——陕西榆林市靖边县白城则村旁边一块一千六百年前的都城废墟;或者说一块沙土涣漫,丛生杂草间零星耸立着一些风蚀严重的白色墩台的荒地——我来了!每一个旅行者心里都有一位恺撒大帝,抵达目的地,心中的恺撒宣布: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不,征服的不是城池,而是我们旅行的决心征服了这世间的一些羁绊。征服统万城的不是任何人,是岁月和大自然。沿着荒野里的城墙痕迹漫步,抚摸白色的土筑墩台,随手揪下一根草茎,走着,捻着,叼在嘴里,品咂微微青涩的荒野滋味。看花粟鼠在土墙上奔窜,看鹪鹩在灌木间扑楞,抬头是湛蓝的天空,除了湛蓝,什么也没有,但我知道曾经有鸿鹄飞过。远远听见有吆喝羊群的声音,却看不见人影,四野空旷,除了空旷,什么也没有,但我知道曾经有铁骑奔腾。红柳和芨芨草漫天遍野地袭来,越过颓败得只剩一条土堤的城墙攻占这座荒凉的古城池,除了荒凉,什么都没有,但我知道,就在这里,曾经繁华若锦。

      史书中记载的统万城:“崇台霄峙,秀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玄栋镂榥,若腾虹之扬眉;飞檐舒咢,似翔鹏之矫翼。”已成为“看不见的城市”,我相信有一个平行空间,闭上眼睛,用第三只眼去观照统万城那些再也看不见的宫殿、塔楼、哨岗、屋宇、商铺、寺庙、街道,依然生机勃勃,人们在城里熙来攘往,帝王在城台指点江山。睁开眼睛,他们正在被现实空间的羊群漫不经心地啃啮过去,从南面的“朝宋门”到北边“平朔门”,从东头“招魏门”到西方的“服凉门”。
统万城。在古代,精通格律的诗人们又把它叫做“赫连城”。回到史称“五胡十六国”的那一段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的年代。历百年之久的多方厮杀,血光渍透了史书,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但乱世出枭雄,其中有匈奴人刘勃勃,是一个美男子,又骁勇剽悍,多智谋,性残忍。在那个适者生存的年代杀出一片天地,自立为王,建“夏”国,称大单于,并弃用旧姓,自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姓氏:“赫连”。从此史书上就记下了赫连勃勃这个人物。勃勃南征北战,鲜少败绩,有一天到了河套地区的契吴山一带(统万城以北),见到此地风光,突然变得感性起来,留下了著名的赞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岭以北、大河以南,未有若斯之壮丽矣!”赫连勃勃曾经攻下长安城,但他的伟绩,史册记载最为隆重的一笔,却是兴建统万城。他在那次北游契吴之后,情之所系,不能自已,誓要于此壮丽之地建一座壮丽之城,遂征用十万民伕,历时七年,将契吴山下汉代即有的戍边城堡奢延小镇改建成一座大城,并以“统领万邦”之意,为它取名“统万”。虽然他后来攻下当世最宏伟的大城长安,却不肯住下,只留下太子,自己回来,将他珍爱的统万城定为国都。

      终究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我站在这座废城南边的土台上,感受着与赫连勃勃所见完全不同的美——他所见过的壮丽,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这块土地,被称为毛乌素沙地,风飒飒,荒寂无边,苍茫摄人。正是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定义的“壮阔”:“壮阔之地具体表现了人类意志所不能左右的力量。”当年的水草丰美,如今只余下荒城以南二、三里外的淖泥河,在沙地之间蜿蜒而过,带出一片绿州。它就是赫连勃勃所说“临广泽而带清流”中的清流,说是河,现在看来,仅是一条溪,很窄,但水量挺大,也清。一千多年,它仍在。淖泥河是黄河支流无定河的上游。无定河畔自古多战事,入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曾是春闺梦里人”——姑娘思念远征的爱人,在梦里与他亲昵厮磨,日夜期盼,却还不知情郎早已战死疆场,抛骨无定河边。有凄婉至极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京剧《春闺梦》剧本,便源于这首诗。统万建城时,工匠们起火架锅,将粘土和以米浆与石灰蒸熟,用浇注法筑,史称“蒸土筑城”,据说其法近似现代的水泥灌浆。城乃成,其高十仞,基厚二十步,周围十八里;统万城也是一座残忍的城,建城的监工,名叫叱干阿利,鲜卑人,史书上说他善尤工巧,算是当时的工程师吧,又性情凶残,墙即筑成,他命令士兵以锥刺墙,若能入一寸,则杀工匠。

     古书上说统万城的城墙坚硬得可以用来磨斧子,城墙高得遮往城里一半阳光,登上城楼,就能摘下白云。我想像自己回到古代,衣裳褴褛,形容憔悴,背一柄破铗,骑一匹驽马,千里跋涉,终于抵达恢宏的统万城,在正午的阳光下到达巨大白色城墙下,仰之弥高,何其眩目。何其宏壮,如今却只余下故城西南隅一角,高高耸立着一座近三十米的残破城垣,平地拔起,在这大片的荒原中突兀醒目。夕阳如血,经千年的风雨,它峥嵘奇峻,与其说是座城垣,倒更象是这片荒地平原上的一座白色的小山,此时它正被夕阳渲染着,崖壁陡峭,布满孔穴,在其边缘被风蚀了一个空洞,远看略似桂林的名胜象鼻山。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田野考察报告里说:“在10公里外,越过波浪般的沙丘,就可以远远望见它那雄伟的造型,正好像一座巍峨的纪念碑。”

      历史上人如其名的,赫连勃勃算是个典型,他雄心——或者说野心勃勃:“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只可惜,才四十几岁,就在统万城他的皇宫里病死,王子们为争夺王位而混战,敌人乘虚而入,占领了统万城,灭亡了大夏国。赫连欲统领万邦的勃勃野心,成了权力欲望的梦境。但统万城真正的衰败的原因,却是大自然的报复,人类无节制的垦荒破坏了生态,沙漠侵袭,城周围渐渐荒芜。最后促使它湮灭的,则是几百年后的宋代,为了防御北方少数民族以统万城为跳板对中原进行侵扰,朝庭决定坚壁清野,将城中居民迁出,一把火烧了统万城。

 

双0(2014-05-09)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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